《飘摇》第二章—原创现实小说-凯发体育客户端

回到家后，许振国躺在自个儿冰凉的床板上辗转反侧。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都是那么的让人猝不及防。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也不知道在接下来这段日子该如何维系家中固有的生计。细细算来，孩子的成绩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吧？如果安康侥幸考上了大学，念书这块高昂的花销又该从何拼凑呢……

“哎！”

想到这里许振国就忍不住地叹息了起来，他无助地望着眼前黑茫茫的一片，酸楚的泪水早已噙满了他通红的眼眶。慢慢的，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四肢无力地倚靠在床头上。寂静的房间霎时响起了一阵火柴棒地划拉声。而昏暗的环境中，一丝火光无悔的燃烧着。

老天爷啊！明明知道我们穷人经受不住任何的打击，却总是和我们开着这些荒唐的玩笑啊！而这位可怜的父亲今晚注定是要为孩子的事情彻夜不眠了！那些陈旧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地涌进了他疲惫的心房。

在许振国的记忆里许安康一直是个苦命的孩子，八岁就没了娘亲的疼爱，为这事儿在学校还受了不少的碎嘴。但安康这孩子打小又是个懂事的娃，在外面受了欺负也从不告诉家里，因为他知道许振国听了后会比他还要更加的难受。每天放学的路上，镇上的孩子总会编排着一些下流的段子，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一路唱着，懂事的安康从不会和他们争执半句，他不想给劳累的父亲徒增这些不必要的烦恼。等快走到家门口了，安康就一个人蹲在屋外的小草垛上，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好，才笑眼盈盈地走进家门。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有写日记的这个习惯，许振国或许一直都会被这个懂事的孩子蒙在鼓里吧。

看着即将燃烬的香烟，许振国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日渐衰败的身子。生活早已无情的风干了他的身躯，只留给了他一身的病痛。家里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他也不知道该怪谁，怪过来怪过去，也只能怪给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场让许振国心有余悸的变故是发生在一个月前。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磅礴的大雨从县城的上空倾盆而下，喘急的雷电将夜幕豁出一道鸿沟，刺骨的寒风吹翻了昨日的宁静。一场改革正席卷着这座工业小城。

今晚的宜县注定不是个太平的地方。遮天的乌云从金线岭的山峦上空铺盖过来，拦住了顶空的皓月。大地顿时变得昏暗起来。在云根的下方，愤怒的工人们每人手持着汽油桶跟铁棒，全体整装地簇拥在宜县化工厂的二号车间外。骇人的惊雷不时地从人们的头顶上方掠过。而混浊的空气中流布着急促与不安。

此时冰凉的雨水早已穿透了工人们外披的雨衣，正肆无忌惮地在人们单薄的身子上徜徉着。但工人们都没有避雨的趋势，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聚在车间大门口的青色台阶上。仿佛正在等待着一位大人物地到来。

远处，姗姗来迟的许振国匆匆地牵引着许安康混入了人群的后方。下雨天的山路是格外的泥泞，一路赶来黑褐色的稀泥早已爬满了父子俩人的裤腿。待挤入人群后，体力不支的许安康倚靠在车间的外壁处大喘着粗气，而许振国则脱下了双脚上被泥水浸泡过的布鞋，一股脑地把涌入鞋身的泥水倾倒出来。

突然！在躁动的人群中冲出了几名年轻的工人，他们夺步到台阶的最上面，不遗余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铁棒，把二号车间的大门敲击的震天价响。正当几人快要精疲力竭时，一直闭合着的大门传出了“咣当咣当”的刺耳声。在一阵巨大的声响后，两扇庞大的铁门地缓缓地分离开来，紧接着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该名男子梳着一头整齐的中分，而镜片下面的那对锋利的剑眉无不彰显着他不怒自威的气势。

面对如此强大的气势，刚才还雄赳赳的几名工人，赶忙扔下了手里的铁棒，一溜烟似地躲进了下方的人群。而男子一边摆动着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一边昂首阔步地从车间内朝人群移步而来。当他走出铁门后，许安康瞧见这名万众瞩目的男人上半身穿着了一件亮白的涤纶衬衣，衬衣的领口内系着一条鲜红的领带，下半身则搭配着一条考究的西裤和一双亮黑的皮鞋。

许安康站在台阶下抬头仰望着台阶上这名光彩夺目的男子时，无不是满脸的神往。他自顾自地模仿着男子的仪态，幻想着此刻正由他站在台阶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台阶下这群鹑衣鹄面的工人。

当男子停留在台阶上的那一刹，攒动的人群忘记了发声，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通过一圈仔细地扫视后，男子明显对人们手里紧握的汽油桶和铁棒感到了不满，他舒展的眉头慢慢地皱成了一个“川”字。在思量了几秒后，他站在台阶上用早已沙哑的嗓子冲着人群费力地吼叫到:

“各位工友们！请大家静一静！咱们先把手里的家伙儿都放一放！耐心地听上我刘某人啰嗦几句……作为这里的一厂之长！我是非常能理解大家对于这个工厂的不舍！我其实和你们一样！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厂子就这样被拆掉！但是你们也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拆除化工厂是上面直接下达给我的指令！我也没有任何的办法！所以我在这里恳求大家！不要再做出任何偏激的行为了！请务必再相信我一次！这两天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妥善的交代！请大家……”

还没等刘厂长说完，一直处在人群最后方的许振国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冠冕堂皇的安抚:

“姓刘的！你可算逑了吧！别再给我们搞这些弯弯绕绕的了！谁不知道你个龟孙明天就要调到绵县去了！到时候你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人！我们这帮工人谁来善后呢！反正今天大伙儿就一个条件！不稀罕那什么赔偿！也不稀罕那什么交代！我们只稀罕把这个厂子给保住！”

许振国的咆哮犹如平地里的一声炸雷，惊醒了还沉迷于睡梦之中的人群。大家纷纷敲打着手中的铁棒，开始了全力的反抗。

“对！”

“振国说得对！”

“把厂子给我们留下！”

“让我们所有人都干到退休！”

“厂子是我们大家一同经营起来的！凭什么说拆就拆！”

……

此起彼伏的附和声不断的从下方传来。这个场面是刘厂长所始料不及的，一时间他也惊慌的不知该如何稳住这个局面。

正当刘厂长准备抽身逃走时，一名三十多岁女人拧开了手里的汽油桶，一口气地从自己头顶浇灌而下，并歇斯底里地哀嚎着:

“姓刘的！你今天不把给厂子保下来！就是要断我们所有人的后路！既然横竖都是一个死！那我今天就跟你这个挨千刀的同归于尽！”

望着向自己疾速扑来的女人，刘厂长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不择路地跳下了台阶，不料却直接摔了一个踉跄。女人见状火速地飞扑了上去，重重的把他压倒在地。

我们这位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厂长，此刻正如同戏院里的小丑，任由女人打骂出气。听着周围地哄笑声，刘厂长的内心早已叫苦不迭，他开始后悔当初不该让父母为自己四处打点关系，也不该回宜县来接化工厂这块烫手的山芋，更不该在今晚低估了这群疯子的能耐。事到如今什么升官发财都已不重要了，只奢求自个儿明天还能完完整整地走出这间工厂。

看着这位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现在却趴在地上连连告饶的厂长，大家的心中无不痛快淋漓。而当所有人都享受般的沉浸在女人悦耳的咒骂声时，远处的旷野上闪过了一阵沉重的霹雳，将孤立于田坎间的枫杨树生生劈成了两段。紧接着，狂风卷着碎石和枯木，把眼前的天地搅成了一片混沌。

待回过神后，离得最近的工人惊恐地发现女人的手里不知何时正突兀地握着一盒危险的火柴。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人群这才后怕地拉开了的这名寻死的女人，终止了这幕滑稽的演出。

颜面尽失的刘厂长狼狈地爬回了台阶。当他再次扫视下面这群工人后，才深刻的明白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昔日厂长的光环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压迫已久的民意。他不停的用破损的袖口擦拭着额头的冷汗，脑子则飞快的运转着——得想个办法把这群工人给打发走，只要熬过今晚，一切都可万事大吉。

与此同时台阶的下方正在进行一番激烈地争论。最后在人群的撺掇下，许振国成为了在站几百名工人的临时代表。在大伙儿地推搡下，他走到了台阶处，一字一句地向厂长转达了所有人的意见:

“刘厂长，大伙儿家里的情况相信你也知道个大概，厂子真的不能关，关了是要出人命的。你坐在上面好好地看一看，在站的工人哪个不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黄土早已淹没了我们的半腰，你说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离开了厂子还能去哪？”

“小许，我是真的没有权力做主啊！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厂长而已。咱们隔壁的酿酒厂和煤矿摊子上个星期就已经全部解散完毕了，现在这片区域里只剩咱们化工厂还没动工了。”刘厂长坐在石阶上无奈地回应到。

许振国问:“那如果咱们厂子解散了，上面打算如何安排我们呢？”

刘厂长说:“现在下岗的工人太多了，上面也是自顾不暇。目前的打算是给每个人发放一笔安置费用。至于工作的事情，那就只能劳烦各位自己费心了。”

听到这个安排，场面顿时失去了控制，每个人都在哭诉着自己的不易。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工人直接瘫坐在水凼里嚎啕了起来:

“你们这些天杀的！做起事来可真是不给旁人留一点活路啊！难道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我知道你们平时衣食住行都有公家供着，不用为生活发愁。可是我们不行啊！我们只是个普通的工人啊！工人这双劳作的手是一刻也不敢停啊！你们能理解吗？每天睁眼醒来等待着我们的不是希望，而是家里的一日三餐、老人的天价药费和小孩念书的学费。这些望不到头的花销都还等着我们用这对老胳膊一袋一袋的往家里扛……我李建军已经光着膀子在这里干了三十多年了！送走了五位厂长，这三十年来我每天兢兢业业地完成厂里的任务，从没未有过一句的埋怨。回想当年你还在吃奶的时候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的空地上架着锅炉帮厂里炼钢了，后来县里面要把大伙儿凑在一块吃饭，我又在厂里的大食堂炒起了大锅饭。从缺吃少穿的三年到后面整整十年的停产，尽管厂里发不出月钱，但所有的工人一个都没离开，大家都愿意陪这个厂子一起挺下去了。现在厂子挺过来了，你们却不管我们这些工人了！是，我们这群人现在都不中用了，有的老到连原料都扛不动了。可是你们真的有为我们这些人好好地想过吗？想过离开厂子后的我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吗……我是一个粗人，没念过一天的书，除了卖力气我什么都做不了，更听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我全部的念想就是家里面能就安安稳稳的生活，小儿子能顺顺利利地念完大学，可是现在，我所有的念想被都给你们给断掉了……”

老人这番肺腑之言说的在场的许多人都哭红了眼，同时也点醒了这位正不知所措的刘厂长，他连忙转身从身后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份红头文件。文件展开的瞬间掷地有声，喧闹的人群在这一刻展现了声音依次掉落的图景。

“这份！是两天前上面传达给我的文件！按规定是万万不能拿给你们看的！但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场面，我也顾不上这些规定了！只希望你们看完能明白我夹在中间的难处。”

说完他走下了台阶，把手中的文件递交给了台阶前面的工人，然后又转身回到了台阶上，继续动情地说着:

“大伙儿都看看吧，上面对于化工厂的拆除是势在必行的！即使大家都闹翻了天，也无法阻挡历史的洪流。我们每个人都不应该去阻挡时代的进步，修建机场对于我们宜县来说是一件造福子孙的好事，我们切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耽误了全县的发展！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在站的各位今晚一把大火烧了这间工厂，除了自己走向万劫不复的铁窗外，事情的本质不会产生任何的改变！我请求你们先冷静下来，好好的想想，想想你们家里的老人，想想你们还在念书的孩子，想想你们枕边的爱人。 为了那些期待的眼神切莫做出让自己悔恨的事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厂长干涸的嗓子早已开始冒烟，一股缺氧的感觉向他的大脑袭来，经过一阵天旋地转后他摇晃的身子顺着台阶的扶手滑倒在了地上，只见他的右手紧握着扶手的下方，而左手则自然地垂落在台阶上。

人群立刻不安起来，站在一旁的许安康在人群的怂恿下，跨上了台阶的最上方。他学着大夫的模样把左手放在了刘厂长的鼻子下方，半晌，他转身对众人说:

“你们谁有水？他应该是缺水了。”

人们闻声后依次从后面传递给了许安康一个破旧的搪瓷杯，杯里装盛着一半的温开水。

等许安康扶着刘厂长喝下温开水后， 他立马恐惶地退回了台阶的下方。

刘厂长背靠在栏杆上，慢慢的恢复了意识。此刻他的内心是无比愉悦的，他清楚的感受到了局势的转变。他想起上次到市里开会时，台上领导那翻真情动人地演讲，于是照着模糊的记忆他声泪俱下的模仿到:

“各位叔叔婶婶，你们的现在的心情我刘某人是完全能够感同身受的。我也有孩子，作为一名父亲我也非常的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够上大学。但是！你们知道咱们县里每年能出多少名大学生吗？三千多名！而隔壁的绵县每年能出多少名大学生你们知道吗？一万多名！整整一万多名啊！生生是我们的三倍！难道是因为咱们的孩子比他们的笨吗？不是的！是因为咱们县里太穷了！你们去看看别人的学校，那修的才叫一个气派！你们再去看看别人的老师，全是从省城毕业回去的高材生！咱们县里也有省城毕业的高材生，但是人家不愿回来啊……其实这些都不难理解，换作是你们，你们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从省城退回到这个经济落后的小县城。可是！大伙儿都忘了！咱们现在脚踩着的这片贫瘠的土壤，正埋葬着我们的祖祖辈辈。而大伙儿现在头顶着的这片灰蒙蒙的天空，滋养了每一个在这块土地上劳作的人们……各位乡亲父老！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无论今后飞得再高飞的再远，这里才是咱们孩子的根啊！”

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刘厂长的两颊不断的有水滴在滑落，乱蓬蓬的头发湿漉漉的耷拉在他苍白的额头上。

是啊，纵使他刘厂长再怎么铁石心肠，宜县终究还是他赖以生存的故乡啊！更何况修建机场这事本就是一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决策。只是大家现在都还缺少破釜沉舟的勇气罢了。

刘厂长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外省念书的生涯，想起了曾经漂泊异乡的自己。他扶了扶早已被众人踩碎的眼镜，略带回忆地说:

“我不知道大伙儿有没有过漂泊在外的经历？但我有过，从当初大学到分配工作一共五年。这五年来，我没一天不想家人，也没一天不想念咱们宜县的一草一木。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在我念书的第二年，我娘托人顺路给我捎来了一袋猪儿粑，那天晚上我兴奋的一夜都没合眼，只因为这袋充满了宜县气息的糕点。所以我相信大家的孩子都和我当年是一样的，没有一天不想念你们，不想咱们宜县的一草一木。我相信但凡能给他们一个选择，他们肯定也不想只身漂泊在外。但是咱们宜县又太穷了，不出去的话，留在这里又能干啥呢？可现在不同了，上面要给咱们盖个大机场。等有了机场，咱们县里酿的酒就能卖到更远的地方，等经济好了，还怕找不到省城毕业的老师吗？还怕孩子们回来后寻不着生计吗？就像振国刚刚说的一样，咱们都是被黄土淹没半腰的人了，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但咱们的下一辈还年轻啊！我们可以让他们生活在更好的环境里，不用再背井离乡，一家人团团圆圆的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刘厂长这一连串地逼问，死死地拿捏住了大伙儿的软肋，人群失去了反抗的斗志，一股消沉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最后作为临时代表的许振国率先打破了这沉默的僵局，他小心翼翼的问到:

“刘厂长，那我们因该怎么办呢？”

“大家今晚都先回去吧！回到家里好好的睡上一觉。我向你们保证绝对不会辜负在站的任何一位工人！请再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一定把大伙儿的想法转达给上面。”

刘厂长在站台阶上方对着台阶下方的工人们深深的鞠上了一躬。

得了到来自台阶上方的承诺后，台阶的下方也只能适时的结束掉这场虎头蛇尾的闹剧，作鸟兽般四散离去。

望着唏嘘离场的人群，刘厂长埋头瞧了一眼手腕上的机械手表:还有五个小时就要到交接的时间了，总算是有惊无险的保住了自己的前程。只等天明就可到绵县走马上任，到时宜县这副烂摊子可就问责不到我刘某人的头上了。毕竟不能老让前人来栽树总让后人来乘凉吧！

目送走最后一名工人后，刘厂长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了厂房外的吉普车。一想到前方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片崭新的乐土，嘴里就不由得哼唱起了愉快的调儿。

此时，暮色早已深垂，宜县的上空仍然雷雨交加。工人们的悲怆声夹杂着刘厂长的欢歌声悠扬地荡漾在山谷的四野。在一脚猛烈的油门后，汽车驶入了平坦的大道，扬起了满地的落叶，而道路的两侧依旧泥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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